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漁
沈從文
       和尚拿刀在手，略一揮動，颼颼風(fēng)生，寒光四溢。弟弟撫掌：“師傅大高明，大高明?！?br />      和尚笑了：“兩個年輕人各帶這樣一把好刀，今天為什么事來到這里？”
      哥哥說：“因為村中毒魚，派我們坐船來倒藥?！?br />“眾生在劫，阿彌陀佛。”
“我們在灘下聽到木魚聲音，才想起上山來看看。到了這里，又恐怕妨礙了師傅晚課，所以就在門前玩。”
“我聽到你們唱歌，先很奇怪，因為夜間這里是不會有人來的。這歌是誰唱的，太好了，你們誰是哥哥呢？我只聽人說到過××先生得過一對雙生。”
“師傅看不出么？”
      那哥哥說著且笑，具有風(fēng)趣的長年和尚就指他：“你是大哥，一定了。那唱歌的是這一位了?！?br />      弟弟被指定了，就帶羞的說：“很可笑的事，是為師傅聽到。”
“不要緊，師傅耳朵聽過很多了，還不止聽，在年青時也就做著這樣事，過了一些日子。你說天堂的門，可惜這里只一個廟門，廟里除了菩薩就只老僧。但是既然來了，也就請進吧。看看這廟，喝一杯茶，天氣還早得很?！?br />      這弟兄無法推辭，就伴同和尚從小角門走進廟里，一進去是一個小小天井，有南瓜藤牽滿的棚架，又有指甲草花，有魚缸同高腳香爐，光灑滿院中，景致極美。他們就在院中略站，那弟弟是初來，且正唱完歌，情調(diào)與這地方同樣有詩意，就說：“真是好地方，想不到這樣好！”
“那里的事。地方小，不太骯臟就是了。我一個人在這里，無事一點花草，這南瓜，今年倒不錯，你瞧，沒有撐架子，恐怕全要倒了?！?br />      和尚為指點南瓜看，到后幾人就進了佛堂，師傅的住處在佛堂左邊，他們便到了禪房，很灑脫的坐到工夫粗糙的大木椅上，喝著和尚特制款客的蜜茶。
      談了一會。把烏雞河作中心，凡是兩族過去許多爭斗故事皆談到了，有些為這兩個年輕人不知道，有些雖知道也沒有這樣清楚，談得兩個年輕人非常滿意。并且，從和尚方面，又隱隱約約知道所謂朝字輩甘姓族人還有存在的事情。這弟兄把這事都各默默記到心上，不多言語。他們到后又談到烏雞河沿岸的女人……和尚所知道太多，正象知道太多，所以成為和尚了。
      當(dāng)這兩個弟兄起身與和尚告辭時，還定下了后一回約。兩個年輕人一前一后的下了山，不到一會就到了近河的高岸了。
      月色如銀，一切都顯得美麗和平。風(fēng)景因夜靜而轉(zhuǎn)凄清，這時天上正降著薄露。那弟弟輕輕吹著口哨，在哥哥身后追隨。他們下了高岸降到干灘上，故意從此一大石上躍過彼一大石，不久仍然就到了船邊。
      弟弟到船上取酒取肉，手摸著已凝著濕露的銅鑼，才想到不知定時香是否還在燃。過去一看，在還余著三轉(zhuǎn)的一個記號上已熄滅了，那弟弟就同岸上的哥哥說：“香熄了，還剩三盤，不知在什么時候熄去？”
“那末看星，姊妹星從北方現(xiàn)出，是三更子正，你看吧，還早！”
“遠天好象有風(fēng)。”
“不要緊，風(fēng)從南方過去，云在東，也無妨?！?br />“你瞧，星子全在睒眼！”
“是咧，不要緊?！?br />      阿哥說著也走近船邊了，用手扶著船頭一枝篙，搖蕩著，且說：“在船上喝吧，好坐。”
      那弟弟不同意，到底這人心上天真較多，他要把酒拿到河灘大石上去喝，因為那較之在船中有趣。這事自然仍然是他勝利了，他們一面在石上喝酒，一面拔刀割麂肉吃，哥哥把酒葫蘆倒舉，嘴與葫蘆嘴相接咕嘟咕嘟向肚中灌。
      天氣忽然變了。先見東方小小的云，這時已漸扯漸闊，星子閃動的更多了。
“天氣壞下來了，怎么辦？”
“我們應(yīng)當(dāng)在此等候，我想半夜決不會落雨?！?br />“恐怕無星子，看不出時間。”
“那有雞叫。聽雞叫三更，就倒藥下水。”
“我怕有雨。”
“有雨也總要到天明時，這時也應(yīng)當(dāng)快轉(zhuǎn)三更了。”
……
“怎么？”
“我想若是落了雨，不如坐船下去，告他們，省得漲了水可惜這一船藥。”
“你瞧，這哪里會落雨？你瞧月亮，那么明朗。
      那哥哥，抬頭對月出神，過了一會，忽然說：“山上那和尚倒不錯，他說他知道我們的仇人，同父親也認識?！?br />“我們?yōu)槭裁赐藛査仔?。?br />“那他隨便說說也得?！?br />“他還說唱歌，那和尚年青時可不知做了些什么壞事，直到了這樣一把年紀，出了家，還講究這些事情！”
……
      把和尚作中心，談到后來，那一葫蘆酒完了，那一腿野羊肉也完了。到了只剩下一堆豆子時，遠處什么地方聽到雞叫了。
      雞叫只一聲，則還不可信，應(yīng)當(dāng)來回叫，互相傳遞才為子時。這雞聲，先是一處，到后各處遠地方都有了回唱，那哥哥向天上北方星群中搜索那姊妹星，還不曾見到那星子。弟弟說：“幸而好，今夜天氣仍然是好的。雞叫了，我們放炮倒藥吧?！?br />“不行，還早得很，星子還不出來！”
“把船撐到河中去不好么？”
“星子還不出，到時星子會出的?！?br />      那作弟弟的，雖然聽到哥哥說這樣話，但酒肉已經(jīng)告罄，也沒有必需呆坐在這石上的理由了就跳下石頭向船邊奔去。
      他看了一會湯湯流去的水，又抬起頭來看天上的星。
      這時風(fēng)已全息了。山上的木魚聲亦已寂然無聞。雖遠處的雞與近身荒灘上的蟲，聲音皆無一時停止，但因此并不顯出這世界是醒著。
      過一會，兩人脫了衣，把一切東西放到灘上干處，赤身的慢慢把船搖到河中去。船應(yīng)撐到灘口水急處，那弟弟就先下水，推著船尾前進，在長潭中游泳著，用腳拍水，身后的浪花照到月光下皆如銀子。
      不久候在下游的人就聽到炮聲了，本來是火把已經(jīng)熄了的，于是全重新點燃了，沿河數(shù)里皆火把照耀，人人低聲吶喊，有如赴敵，時間是正三更，姊妹星剛剛發(fā)現(xiàn)。過了一小時左右，吳家弟兄已在烏雞河下游深可及膝的水中，揮刀斫取魚類了。那哥哥，勇敢如昔年戰(zhàn)士，在月光下?lián)]刀撩砍水面為藥所醉的水蛇，似也報了大仇。那弟弟則一心想到旁的事情，簍中無一成績。
      關(guān)于報仇，關(guān)于女人戀愛，都不是今夜的事，今夜是“漁”。當(dāng)夜是真有許多幸運的人，到天明以前，就得到許多魚回家，使家中人歡喜到吃驚的事。那吳家年青一點的漢子，他只得一束憔悴的花。
      下過藥的烏雞河，直到第二天，還有小孩子在淺灘上撿拾魚蝦。這事情每年有一次，像過節(jié)劃龍船。
作于一九二九年（節(jié)選有刪改）（1）下列對小說思想內(nèi)容的分析與概括，不正確的一項是

C

C

A．長年和尚輕松地猜測出說笑的人是大哥，唱歌的是弟弟，可見兄弟倆雖然是“雙生”相近，不過氣質(zhì)不同，性格有異。
B．“那弟弟輕輕吹著口哨，在哥哥身后追隨”，“這事自然仍然是他勝利了”，表現(xiàn)了兄弟二人的友悌和睦，也暗示了弟弟的率性天真。
C．兄弟倆觀測到“天氣壞下來”，害怕“落了雨”“漲了水可惜這一船藥”，體現(xiàn)兄弟二人做事認真，擔(dān)憂自己二人出力不討好。
D．“那吳家年青一點的漢子，他只得一束憔悴的花”，暗示了弟弟與眾不同的追求、執(zhí)著和信念，讓這一形象更加豐滿。
（2）下列對小說藝術(shù)特點的理解與鑒賞，不正確的一項是

B

B

A．小說設(shè)計精巧，開始寫兄弟倆忙里偷閑，造訪寺廟；和尚的出現(xiàn)，增加了小說的歷史感，也為表達主題作了鋪墊。
B．小說運用對話描寫，著力描繪兩幅場景，極富特色，既利于表現(xiàn)人物性格，又設(shè)置了懸念，埋下伏筆，推動情節(jié)發(fā)展。
C．小說語言質(zhì)樸清新，運用了景物描寫，描繪了月色如銀、美麗和平的夜晚，展示了一幽美撩人的湘西畫卷。
D．小說風(fēng)格別致，既有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(jié)，又有詩歌般的意境，富有浪漫的情味，給讀者以無限美的遐想。
（3）和尚是作者精心設(shè)計的人物，作者塑造這一形象有何用意？
（4）有人認為，該小說所寫的漁事既有過去族間械斗的痕跡，又有新的特點，意蘊豐富。請結(jié)合具體內(nèi)容，加以分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