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格諾韋法的時間
【波蘭】奧爾加?托卡爾丘克
      一九一四年夏天，兩名穿淺色制服、騎著馬的沙俄士兵來抓米哈烏。米哈烏眼看著他們從耶什科特萊的方向慢慢向他走來。炎熱的空氣里飄蕩著他們的陣陣笑聲。米哈烏站立在自家的門檻上，身穿一襲由于沾滿了面粉而發(fā)白的寬大長袍，等待著——雖說他心知肚明這些大兵所為何來。
      米哈烏從他們手上接過一張紙條，拿去交給了妻子。妻子格諾韋法一整天哭哭啼啼，為米哈烏打理參戰(zhàn)的準備工作。由于哭了一整天，她實在太虛弱，身心是那么地疲憊而沉重，以至于沒能跨出自家的門檻，目送丈夫過橋。
      當馬鈴薯的花凋謝，而在開花處結出一些小小的綠色果實的時候，格諾韋法肯定自己是懷孕了。她掰著手指頭算月份，算出孩子該是五月末割第一批青草的時候懷上的。不錯，正該是那個時候。
      現在令她傷心絕望的是，她沒來得及把懷孕的事告訴米哈烏?；蛟S一天天大起來的肚子是某種征兆，說明米哈烏會回來；他必須回來。格諾韋法親自管理磨坊，就像米哈烏在的時候所做的那樣。她照管工人們干活兒，給送糧食來的農民開收據。她傾聽推動磨石的水的喧騰和機器的轟鳴。面粉落滿了她的頭發(fā)和睫毛，以致她晚上往鏡子跟前一站，從鏡子里看到的是個老太婆。老太婆對著鏡子脫衣服，研究自己的肚子。她躺到床上，盡管身邊塞了好幾個小枕頭，腳上還穿著毛線襪子，可她仍然睡不暖和。因為她總是像赤著腳跨進水里一樣進入夢鄉(xiāng)，久久不能入睡。于是她便有很多時間禱告。她從“我們的天父”開始，念到“圣母馬利亞”，最后到了睡意朦朧的時候，她以自己所喜愛的對守護天使的祈禱來作結。她祈求自己的守護天使關照米哈烏，因為戰(zhàn)爭中的人或許需要不止一位守護天使。后來這禱告逐漸變成了戰(zhàn)爭的畫面——簡單又乏味，因為格諾韋法除了太古這個地方，不知還有另外的世界；除了禮拜六在市場上的斗毆，她不知還有另一個模樣的戰(zhàn)爭。格諾韋法想象的戰(zhàn)爭，就是那種喝的醉醺醺的男人在泥濘、水洼和垃圾中間的徒手搏斗，在這種搏斗中所有的問題都能一下子解決。所以她感到奇怪，戰(zhàn)爭竟然會持續(xù)這么久。
      有時，她到小鎮(zhèn)購物的時候，偶然聽見人們的交談：“沙皇比德國人更強大?！彼麄冋f?；蛘撸骸暗绞フQ節(jié)，戰(zhàn)爭就會結束?！钡菓?zhàn)爭既沒有在圣誕節(jié)結束，也沒有在接下來的四個圣誕節(jié)中的任何一個結束。
      就在節(jié)日前的某一天，格諾韋法到耶什科特萊去采辦過節(jié)的用品。市場上男人三五成群都在談論戰(zhàn)爭。許多城市遭到破壞，居民的財產都散亂地堆放在大街上。人們?yōu)槎惚芘趶椀囊u擊紛紛逃亡。妻離子散，兄弟分隔。誰也不知到底是俄國人更壞還是德國人更壞。德國人放毒氣，一挨著毒氣眼就會變瞎。青黃不接的時候將是普遍的饑餓。戰(zhàn)爭是第一災難，其他的災難將隨之而來。
      格諾韋法繞過一堆堆馬糞，那些馬糞融化了中貝爾特商店門前的積雪。門上釘的一塊膠合板上寫的是：
      本店只賣一流產品
      肥皂、漂白內衣的群青
      小麥淀粉和大米淀粉
      橄欖油、蠟燭、火柴
      殺蟲粉……
“殺蟲粉”幾個字突然使她感到惡心。她想起了德國人使用的毒氣，眼睛一遇上就變瞎。如果拿中貝爾特的殺蟲粉去撒蟑螂，蟑螂是否也有同樣的感受？為了不致嘔吐，她不得不一連做了好幾次深呼吸。
“太太想買點兒什么？”一個肚子挺得老高的年輕孕婦用唱歌似的嗓音問道。她朝格諾韋法的腹部瞥了一眼，笑了起來。
      格諾韋法要了煤油、火柴、肥皂和一把新的棕毛刷子。她用手指去碰了碰尖尖的鬃毛?！斑^節(jié)我要大掃除，清洗地板，洗窗簾，清刷爐灶。”
“我們不久也要過節(jié)，要凈化神廟祈神賜福。太太是從太古來的，對嗎？是從磨坊來的吧？我認識太太?！?br />“現在我們兩人已經彼此相識了。太太您的預產期在什么時候？”
“二月?！?br />“我也是二月?！?br />      申貝爾特太太開始把一塊塊灰色的肥皂擺到柜臺上?！疤紤]過沒有，這兒周圍都在打仗，我們這些傻女人干嗎還要生孩子？”
“一定是上帝……”
“上帝，上帝……那是個優(yōu)秀的賬房先生，照管著‘虧欠’和‘盈余’項目，必須保持平衡。既然有人喪命，就得有人降生……太太這么漂亮，準會生個兒子?！?br />      格諾韋法拎起了籃子。
“我想要個女兒，因為丈夫打仗去了，沒有父親的男孩不好養(yǎng)?！?br />      申貝爾特太太從柜臺后面走了出來，送格諾韋法到門口。
“我們壓根兒需要的就是女兒。倘若所有的婦女都開始生女兒，世界上就太平了?！?br />      兩個孕婦都笑了起來。
【注】奧爾加?托卡爾丘克，波蘭女作家，201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。
（1）下列對小說相關內容的理解，不正確的一項是

D

D

A.“一九一四年夏天”暗示了第一次世界大戰(zhàn)的時代背景，引出下文米哈烏被征參戰(zhàn)后，妻子生活所發(fā)生的變化。
B.文中用“馬鈴薯的花凋謝”“五月末割第一批青草”等生活場景來標識時間，突出表現了太古環(huán)境的農耕特色。
C.“（戰(zhàn)爭）也沒有在接下來的四個圣誕節(jié)中的任何一個結束”，拉長了故事的時間跨度，拓寬了小說的敘事空間。
D.“二月”和“我也是二月”寫出兩個新生命都將在初春時節(jié)降生，飽含了作者對旺盛、蓬勃生命力的熱情贊美。
（2）下列對小說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，不正確的一項是

B

B

A.“照管工人干活”“給送糧農民開收據”“傾聽水的喧騰和機器的轟鳴”，白描式敘事寫出了格諾韋法的辛勞與能干。
B.格諾韋法“想象的戰(zhàn)爭”與她看到的戰(zhàn)爭災難形成對比，既表現了太古人的封閉與質樸，更表現了戰(zhàn)爭的殘酷與血腥。
C.結尾處關于“生女兒”的對話描寫，與杜甫詩句“生女猶得嫁比鄰，生男埋沒隨百草”樣，都是對戰(zhàn)爭的間接控訴。
D.文中寫了很多碎片化的小故事，這些故事看似毫無關聯，缺乏整體性和統一性，但放在一起，卻收到了奇異的效果。
（3）小說中“殺蟲粉”讓格諾韋法幾乎嘔吐這一細節(jié)，有哪些作用？
（4）小說借孕婦格諾韋法的眼睛寫戰(zhàn)爭，請結合文本簡要賞析這種藝術構思的效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