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槍口上的小花
周海亮      他知道這樣不好。可是他喜歡這樣。
      他喜歡將一朵淡藍色的小花，插進他的槍口。
      他們一直駐扎在戰(zhàn)壕。真正的駐扎，整整半年，吃在那里，睡在那里，警戒在那里，思鄉(xiāng)在那里。戰(zhàn)壕又深又寬，兵們橫七豎八地睡著，如同古墓里復活的全副武裝的干尸。戰(zhàn)壕前方，空曠的原野一覽無余。草綠得失真，花開得燦爛，土撥鼠從洞穴里探出憨厚的腦袋，野兔紅色或者灰色的眼睛機警地閃動。一切那般寧靜美好，看不出任何戰(zhàn)爭的跡象?？墒撬麄儾桓译x開戰(zhàn)壕半步，長官說，對方的狙擊手藏在巖石的縫隙里，藏在土撥鼠的洞穴里，藏在草尖上，藏在花粉間，藏在塵埃中，藏在陽光里。狙擊手無處不在，他們是死神的使者。
      他不相信。他不敢不相信。每一天他們都高度緊張，然而戰(zhàn)爭遲遲不肯打響。
      戰(zhàn)壕的邊緣，開滿藍色的小花。花五瓣，半透明，花瓣淡藍，花蕊淡黃，花蒂淡綠。小花晶瑩剔透，如同巧匠精雕細琢而成。他探出腦袋，向小花吹一口氣，花兒輕輕搖擺，淡黃色的花粉飄飄灑灑。蜜蜂飛過來了，嗡嗡叫著，捋動著細小的長滿絨毛的腿。他笑了。他不知道小花的名字。他想起故鄉(xiāng)。
      故鄉(xiāng)開滿這種不知名的小花。初夏時，整個草原和整個河畔，全都是藍的。有時候，他和她手拉手在花間奔跑，笑著，鬧著，一起跌倒在地，讓淡藍的影子輕灑全身。還有時候，黃昏，他坐在木屋前，看她款款走來。她的頭發(fā)高高挽起，兩手在陽光下閃出微藍的光芒。她提著長裙，赤著腳，脖子優(yōu)雅地探著，長裙上落滿淡藍色的小花。她朝他走來，走來，越來越近，越來越近。天空掠過浮云，炊煙升起，一頭牛在遠方唱起低沉并且深情的曲子。
      一切那般美好，看不到任何戰(zhàn)事的跡象?？墒菓?zhàn)事還是按時到來，他應征入伍。他迷戀草原，迷戀木屋和那些淡藍的花兒，迷戀她美麗的下巴和半透明的淡藍的手?？墒撬仨毴胛椋瑥囊粋€草原抵達另一個草原。潮濕的戰(zhàn)壕里，他盯住那些小花，如同盯住她濕潤的眼睛。
      他將小花小心地摘下，小心地插進槍口。小花在槍口上盛開，蜜蜂嗡嗡飛來，繞著花兒盤旋。他笑。他沖小花吹一口氣，小花輕輕抖動。淡黃色的花粉，紛紛揚揚。
      長官不喜歡他這樣做。長官說槍不是花瓶，槍的唯一作用，是殺人。他知道。可是他喜歡那些小花，更喜歡小花將槍口裝扮，將戰(zhàn)壕裝扮。他從戰(zhàn)壕里探出腦袋，他看到海洋般的小花終將草原覆蓋。沒有狙擊手。他看不到。
      長官說，再這樣做的話，把你送回家。
      家鄉(xiāng)有和藹的奶牛，筆直的炊煙，淡藍色的小花和小花般芬芳的她。他想回家。可是，他不能回家。
      每一天，趁長官不注意，他仍然將小花插進槍口。夜里他抱著開花的步槍睡覺，夢里花兒開滿全身。他幸福得不想醒來。
      他必須醒來。他們終于發(fā)現(xiàn)了敵人。十幾個人趁著夜色，爬行在淡藍色的花叢之間。他們拖著長長的步槍，頭盔涂抹成花朵的藍色，眼神充滿恐懼和令人恐懼的殺氣。長官沖他擺擺手，他起身。長官再沖他擺擺手，他將槍口捅進射擊孔。長官又沖他擺擺手，他的槍口，便瞄準了離他最近的頭盔。這動作他和長官演練過很多次，只要他扣動扳機，對方的頭盔就會多出一個圓圓的小洞。死去之前對方甚至連輕哼一聲的機會都沒有。他百發(fā)百中。
      他在等待最后的命令。
      他看到槍口的小花。
      他愣了一下。
      剛才他將小花忘記。因為緊張，因為恐懼，更因為興奮。他該將小花摘下，輕輕插進口袋，然后，端起槍，向敵人瞄準。那么美麗的小花，半透明，花瓣淡藍，花蕊淡黃，花蒂淡綠；那么美麗的小花，如同嬌嫩的姑娘。小花將會被射出槍膛的子彈擊得粉碎或者燒成灰燼，這太過殘忍。
      他的嘴角輕輕抽動。
      長官的手向下劈去。他扣動了扳機?？墒撬t疑了一下。或許一秒鐘，或許半秒鐘，或許四分之一秒鐘、八分之一秒鐘……他遲疑，然后，扣動扳機?？墒峭砹?。他聽到一聲極輕的悶響，他的眉心，多出一個散著淡藍色青煙的小洞。
      他念一聲，小花。那是故鄉(xiāng)的名字，也是姑娘的名字。
       （選自《山東青年》2015年12月）（1）下列對作品有關(guān)內(nèi)容的分析和概括，最恰當?shù)囊豁検?

B

B

A．開頭“他知道這樣不好”“可是他喜歡這樣”兩句，引發(fā)讀者對“他”喜歡將小花插進槍口這種錯誤做法的思考，表達了作者對“他”的批評。
B．第二段中“草綠得失真，花開得燦爛，土撥鼠從洞穴里探出憨厚的腦袋……”一句，用環(huán)境的寧靜和美好，反襯了戰(zhàn)爭的緊張和殘酷。
C．小說語言清新自然，富有表現(xiàn)力，如同茹志鵑筆下的《百合花》，讓戰(zhàn)爭沒有了殘酷的一面，給人以溫情和思考。
D．小說通過“他”因為想著“小花”而貽誤戰(zhàn)機這一情節(jié)，提醒人們做事要心無旁騖，也揭示了戰(zhàn)爭的殘酷性，這正是小說的主旨。
（2）下列對小說相關(guān)內(nèi)容和藝術(shù)特色的分析與鑒賞，最恰當?shù)囊豁検?

A

A

A．小說的開頭很簡潔，語言雖然不多，但已經(jīng)初顯人物心理的矛盾與掙扎；設置懸念，激發(fā)讀者的閱讀興趣。
B．“他不相信。他不敢不相信”意蘊豐富，一方面表現(xiàn)了“他”的天真不切實際，另一方面又表現(xiàn)出他不得不屈服于現(xiàn)實。
C．小說的語言整散結(jié)合，主要運用整句，讓文章的語言有文采；而排比、比擬等手法運用恰到好處，增強小說的詩意性。
D．這篇小說情節(jié)張弛有度，吸引讀者的興趣；而運用了外貌、動作、心理等描寫手法，讓人物形象鮮明，富有個性。
（3）“小花”在小說中反復出現(xiàn)，有何作用？請簡要分析。
（4）小說中的“他”這一人物形象有哪些特點？請簡要分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