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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花兒
楊絳      我大概不能算是愛貓的，因?yàn)槲抑粣蹅€別的一只兩只，而且只因?yàn)樗幌褚话愕呢埗坪醭隽素堫悺Ｎ覐那疤K州的家里養(yǎng)許多貓，我喜歡一只名叫大白的，它大概是波斯種，個兒比一般的貓大，渾身白毛，圓臉，一對藍(lán)眼睛非常嫵媚靈秀，性情又很溫和。我常胡想，童話里美女變的貓，或者能變美女的貓，大概就像大白。
      默存和我住在清華的時候養(yǎng)一只貓，皮毛不如大白，智力遠(yuǎn)在大白之上。那是我親戚從城里抱來的一只小郎貓，才滿月，剛斷奶。它媽媽是白色長毛的純波斯種，這兒子卻是黑白雜色：背上三個黑圓，一條黑尾巴，四只黑爪子，臉上有勻勻的兩個黑半圓，像時髦人戴的大黑眼鏡，大得遮去半個臉，不過它連耳朵也是黑的。它是圓臉，灰藍(lán)眼珠，眼神之美不輸大白。它忽被人抱出城來，一聲聲直叫喚。我不忍，把小貓抱在懷里一整天，所以它和我最親。
      我們的老李媽愛貓。她說：“帶氣兒的我都愛?！毙∝垇砹宋抑粫е剐∝埖氖撬?。我們讓花花兒睡在客堂沙發(fā)上一個白布墊子上，那個墊子就算是它的領(lǐng)域。一次我把墊子雙折著忘了打開，花花兒就把自己的身體約束成一長條，趴在上面，一點(diǎn)也不越出墊子的范圍。它很早就懂得不準(zhǔn)上飯桌，只伏在我的座后等候。李媽常說：“這貓兒可仁義。”
      花花兒早上見了李媽就要她抱。它把一只前腳勾著李媽的脖子，像小孩兒那樣直著身子坐在李媽臂上。李媽笑說：“瞧它！這貓兒敢情是小孩子變的，我就沒見過這種樣兒。”它早上第一次見我，總把冷鼻子在我臉上聞聞，對我行個“早安”禮。我們有一罐結(jié)成團(tuán)的陳奶粉，那是花花兒的零食。一次默存要花花兒也聞聞他，就拿些奶粉做賄賂。花花很懂事，也很無恥。我們夫婦分站在書桌的兩頭，貓兒站在書桌當(dāng)中。它對我們倆這邊看看，那邊看看，要往我這邊走，一轉(zhuǎn)念，決然走到拿奶粉罐的默存那邊去，聞了他一下臉。我們都大笑說：“花花兒真無恥，有奶便是娘?！?br />      一次我們早起不見了花花兒。李媽指指茶幾底下說：“給我拍了一下，躲在那兒委屈呢。我忙著要掃地，它直繞著我要我抱，繞得我眼睛都花了。我拍了它一下，瞧它！賭氣了！”花花兒縮在茶幾底下，一只前爪遮著腦門子，滿臉氣苦，我們叫它也不出來。還是李媽把它抱了出來，撫慰了一下，它又照常抱著李媽的脖子，挨在她懷里。我們還沒看見過貓兒會委屈，那副氣苦的神情不是我們唯心想象的。它第一次上了樹不會下來，默存設(shè)法救了它下來，它把爪子軟軟地在默存臂上搭兩下，表示感激，這也不是我們主觀唯心的想象。
      花花愛吃的東西很特別，如老玉米，水果糖，花生米，好像別的貓不愛吃這些。轉(zhuǎn)眼由春天到了冬天。有時大雪，我怕李媽滑倒（她年已六十），就自己買菜。我買菜，總為李媽買一包香煙，一包花生米。下午沒事，李媽坐在自己床上，抱著花花兒，喂它吃花生?；ɑ▋赫驹谒龖牙?，前腳搭在她肩上，那副模樣煞是滑稽。
      花花兒周歲的時候李媽病了，病得很重，只好回家。她回家后花花兒早晚在她的臥房門外繞著叫，叫了好幾天才罷。換來一個郭媽又兇又狠，把花花兒當(dāng)冤家看待。一天我坐在書桌前工作，花花兒跳在我的座后，用爪子在我背上一拍，等我回頭，它就跳下地，一爪招手似的招，走幾步又回頭叫我。我就跟它走。它把我直招到廚房里，然后它用后腳站起，伸前爪去抓菜櫥下層的櫥門——里面有貓魚。原來花花兒是問我要飯吃。
      一看它的飯碗骯臟不堪，半碗剩飯都干硬了。我用熱水把硬飯泡洗一下，加上貓魚拌好，花花兒就乖乖地吃飯?？墒俏乙浑x開，它就不吃了，追出來把我叫回廚房。我守著，它就吃，走開就不吃。后來我把它的飯碗搬到吃飯間里，它就安安頓頓吃飯。我心想：這貓兒又作怪，它得在飯廳里吃飯呢！不久我發(fā)現(xiàn)郭媽作弄它。她雙腳夾住花花兒的腦袋，不讓它湊近飯碗，嘴里卻說：“吃??！吃啊！怎不吃呀？”我過去看看，郭媽忙一松腿，花花兒就跑了。我才懂得花花兒為什么不肯在廚房吃飯。
      貓兒一歲左右還不鬧貓，不過外面貓兒叫鬧的時候總愛出去看熱鬧。它一般總找最依順?biāo)哪?，要他開門。把兩只前爪抱著他的手腕子輕輕咬一口，然后叼著他的衣服往門口跑，前腳扒門，抬頭看著門上的把手，兩只眼睛里全是懇求。它這一出去就徹夜不歸。好月亮的時候也通宵在外玩兒。兩歲以后，它開始鬧貓了。我們都看見它爭風(fēng)打架的英雄氣概，花花兒成了我們那一區(qū)的霸。
      有一次我午后上課，半路上看見它“嗷、嗷”怪聲叫著過去。它忽然看見了我，立即回復(fù)平時的嬌聲細(xì)氣，“啊，啊，啊”向我走來。我怕它跟我上課堂，直趕它走。可是它緊跟不離，直跟到洋灰大道邊才止步不前，站定了看我走。那條大道是它活動區(qū)的邊界，它不越出自定的范圍。
      花花兒善解人意，我為它的聰明驚喜，常胡說：“這貓兒簡直有幾分‘人氣’?！必埖摹叭藲狻保?dāng)然微弱得似有若無，好比“人為萬物之靈”，人的那點(diǎn)靈光，也微弱得只夠我們惶惑地照見自己多么愚昧。人的智慧自有打不破的局限，好比貓兒的聰明有它打不破的局限。花花兒畢竟只是一只貓。
      三反運(yùn)動后“院系調(diào)整”，我們并入北大，遷居中關(guān)園。花花兒依戀舊屋，由我們捉住裝入布袋，搬入新居，拴了三天才漸漸習(xí)慣些，可是我偶一開門，它一道電光似的向鄰近樹木繁密的果園躥去，跑得無影無蹤，一去不返。我們費(fèi)盡心力也找不到它了。我們傷心得從此不再養(yǎng)貓。默存說：“有句老話：‘狗認(rèn)人，貓認(rèn)屋’，看來花花兒沒有‘超出貓類’。”他的《容安館休沐雜詠》還有一首提到它：“音書人事本蕭條，廣論何心續(xù)孝標(biāo)，應(yīng)是有情無處著，春風(fēng)蛺蝶憶兒貓?！?br />（選自《楊絳散文集》有刪改）（1）楊絳曾提到，丈夫錢鍾書先生（默存）曾經(jīng)特意半夜起來，手持特制的竹竿幫助自家貓兒打架，可見其對貓的喜愛程度。細(xì)讀文本后，說說花花兒身上有哪些討人喜歡的特點(diǎn)？
（2）文章題目為“花花兒”，主要寫的也是花花兒的故事，但開頭部分為什么不惜筆墨地描寫一只名叫大白的貓？說說你的看法。
（3）在作者的眼中心里，花花兒早已不僅僅是一只普通的貓兒，而是有幾分“人氣”，文中對花花兒的描寫也細(xì)膩精到。請從描寫角度品析下面句子。
把兩只前爪抱著他的手腕子輕輕咬一口，然后叼著他的衣服往門口跑，前腳扒門，抬頭看著門上的把手，兩只眼睛里全是懇求。
（4）貓是人的愛物，許多文人雅士都留下了愛貓養(yǎng)貓的故事。鄭振鐸的《貓》中，“自此，我家永不養(yǎng)貓”和楊絳的《花花兒》“從此不再養(yǎng)貓”有什么不同？結(jié)合文章簡要分析。
鏈接材料：
      我心里十分的難過，真的，我的良心受傷了，我沒有判斷明白，便妄下斷語，冤苦了一只不能說話辯訴的動物。想到它的無抵抗的逃避，益使我感到我的暴怒，我的虐待，都是針，刺我的良心的針！
      我很想補(bǔ)救我的過失，但它是不能說話的，我將怎樣的對它表白我的誤解呢？
      兩個月后，我們的貓忽然死在鄰家的屋脊上。我對于它的亡失，比以前的兩只貓的亡失，更難過得多。
      我永無改正我的過失的機(jī)會了！
      自此，我家永不養(yǎng)貓。
鄭振鐸《貓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