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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勝兒
孫  犁
      那英勇壯烈的一仗后，小金子受傷回到家里，他飯也吃不下，覺也睡不著。那些東奔西散的馬匹，同志們趴在道溝里戰(zhàn)斗犧牲……老在他眼前轉，使他坐立不安。黑間白日，他尖著耳朵聽著，好像那里又有集合的號音、練兵的口令、主任的命令、馬蹄的奔騰；過了一會又什么也聽不見。他的病一天一天重了。
      敵人在田野拉網清剿，村里成了據點。鄰居小勝兒母女兩個整天為小金子擔心，焦愁得飯也吃不下去。她們不讓小金子出來，每天把飯食送進小金子藏身的洞里去。
      那天，小勝兒兩只手抱著飯罐，從洞口慢慢往里爬。爬到洞中間，洞里的小油燈忽的滅了，她小聲說：“是       我?！卑扬埞掭p輕放好，從身上掏出洋火，擦了好幾根，才把燈點著。洞里一片煙霧，她看見小金子靠在潮濕的泥土上，臉色蒼白得怕人，一言不發(fā)。她問：“你怎么了？”
“這樣下去，我就死了。”小金子說。
“這有什么辦法呀？”小勝兒坐在那像在水里泡過的褥子上，“鬼子像在這里住了老家，不打，他們自己會走嗎？”她又說，“我問問你，楊主任犧牲了？”
“犧牲了。我老是想他?！毙〗鹱诱f，“跟了他兩三年，年紀又差不多，老是覺著他還活著。可是哪里去找他呀，想想罷了?！?br />“他的面目我記得很清楚，”小勝兒說，“那天，他跟著你到咱們家來，我覺著比什么都光榮。說話他就犧牲了，他是個南方人吧？”
“離我們有九千多里地，貴州地面哩。你看他學咱這里的話學得多像！”小金子說。
      小勝兒說：“不知道家里知道他的死訊不？知道了，一家人要多難過！”
      小金子說：“先是他同我頂著打。叫同志們轉移，后來我受了傷，敵人沖到我面前，他跳出了掩體和敵人拼了死命。打仗的時候，他自己勇敢得沒對兒，總叫別人小心。平時體貼別人，自己很艱苦。那天行軍，他渴了，我說給他摘個瓜吃，他也不允許?！?br />“為什么，吃個瓜也不允許？”小勝兒問。
“因為不只他一個人呀。我心里有什么事，他立時就能看出來。那天，我玩著你捎給我的小馬鞭兒，他批評了我。”
“他為什么批評你哩？”小勝兒說。
“他說是花花綠綠，不像個戰(zhàn)士樣子，我就把馬鞭子裝起來了?？墒?，過了一會，他又叫我謝謝你?！?br />“有什么謝頭，叫你受了批評還謝哩！”小勝兒笑了一下，“我們別忘了給他報仇就是了！你快著養(yǎng)壯實了吧！”
      小勝兒從洞口出來，就和她娘說：“我們該給小金子買些雞蛋，稱點掛面?！?br />      娘說：“叫鬼子鬧的，今年麥季沒收，秋田沒種，高粱小米都吃不起?！?br />      小勝兒說：“娘，我們趕著織個布賣了去吧！”
      娘說：“整天價逃難，提不上鞋，哪里還能織布？你安上機子，知道那兔羔子們什么時候闖進來呀?！?br />“要不我們就變賣點東西？人家的病要緊哩！”小勝兒說。
“你這孩子！”娘說，“什么人家的病，這不像親兄弟一樣嗎？可是，咱一個窮人家，有什么可變賣的哩，有什么值錢的物件哩？”
小勝兒也仰著脖子想，她說：“要不，把我那件襖賣了吧！”
“哪件襖？你那件花絲葛襖嗎？”娘問著，“哪有還沒過事，就變賣陪送的哩？”
      小勝兒說：“整天藏藏躲躲的，反正一時也穿不著，不是埋壞了，就是叫他們搶走了，我看還是拿出去賣了它吧！”
“依我的心思呀，”娘笑著說，“這么兵荒馬亂，有個對事的人家，我還想早些打發(fā)你出去，省得擔驚受怕哩！那件衣裳不能賣，那是我心上的一件衣裳。”
“可是，晚上，他就沒得吃了。”小勝兒說，“今兒個是集日，快拿出去賣了吧！”
      到底是女兒說服了娘，包起那件衣服，拿到集上去。集市變了，看不見年輕人和正經買賣人，沒有了線子市，也沒有了花布市，小勝兒的娘抱著棉襖，在十字路口靠著墻站了半天，才得了個買主，把那件衣裳賣了。她心痛了一陣，好像賣了女兒身上的肉一樣。稱了一斤掛面，買了十個雞蛋，拿回家來，交給小勝兒，就啼哭起來。
      小勝兒沒有說話，下炕給小金子做飯。現(xiàn)在天快黑了，她手甩劈著干柳樹枝，眼望著火，火在她臉上身上閃照，光亮發(fā)紅。她好像看見楊主任的血，看見小金子蒼白的臉，看見他的臉慢慢變得又胖又紅潤了。她小心地把飯做熟，早早的把大門上好，就爬到洞口去拉暗鈴。一種微小的柔軟的聲音，在地下響了。不久，小金子就鉆了出來。
      這一頓飯，小金子吃得很多。吃完了飯，抹嘴說：“有什么吃什么就行了，干什么又花錢？”
“哪里來的錢呀，孩子，是你妹子把陪送襖賣了，給你養(yǎng)病哩！你可別忘了你妹子！”小勝兒的娘說。
“我們這是優(yōu)待八路軍，用不著謝，也用不著報答！”小勝兒低著頭笑了笑，收拾了碗筷。
      小金子躺在炕上。小勝兒用棉被把窗子堵了個嚴又嚴，把屋門也上了。她點起一個小油燈，放在墻壁上鑿好的一個小洞里，面對著墻做起針線來，不住尖著耳朵聽外面的風聲。
“你做什么哩？”小金子說。
“做我的鞋，”小勝兒低著頭說，“整天東逃西跑，鞋也要多費幾雙?！?br />“像我整天鉆洞，不穿鞋也可以！”小金子說。
      聽著他的聲音，小勝兒的鼻子也酸了，她說：“你受了傷，又有病。好好養(yǎng)些日子，等腿上有了力氣，能走長路了，就找隊伍去。做上了我的，就該給你鉸底子做鞋了！”
      小勝兒放下活計，轉過身來，她的眼睛在黑影里放光。
（注）過事：方言，辦婚事。  陪送：結婚時娘家送給新娘的嫁妝。對事：合適，相稱。
（1）下列對小說相關內容和藝術特色的分析鑒賞，不正確的一項是

A

A

A．小金子雖是文中的次要人物，然而作為抗日隊伍中的一員，他殺敵負傷，作者著力刻畫了一個愛國愛家、勇敢善戰(zhàn)、保護百姓的英雄形象。
B．文中描寫小勝兒燒火做飯細節(jié)，由閃爍的火光聯(lián)想到楊主任的犧牲和小金子的康復，生動傳神且別具匠心，曲折地反映了人物的內心活動。
C．本文圍繞小勝兒與小金子展開，再現(xiàn)了抗戰(zhàn)期間白洋淀人民的真實生活，歌頌了軍民間的魚水深情，贊美了中國農村青年女性的美好心靈。
D．孫犁的小說筆觸細膩，寫人敘事，多用白描，本文結尾處燈下做鞋的細節(jié)，雖只寥寥數語，但樸素自然的語言中飽含深情，末段意韻悠長。
（2）以孫犁為代表的“荷花淀派”作品擅長刻畫農村青年女性的形象，請結合作品簡要分析文中小勝兒的形象。
（3）文中大量使用語言描寫，請結合作品簡要分析語言描寫的作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