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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出以后孫犁       南郝村雖然說不上什么山光湖色，有出奇的風景可看，卻是大平原田園本色。圍村一條堤，堤外接連不斷已經(jīng)收割起莊稼的田畝，楊柳樹也很多。村西有一條大河繞過，隔河望去，又是一圍村莊，一片田畝葦坑麻地。倘在夏秋兩季，也一定有些風光景致。
      正是冬天，快要過舊歷年了，我在這村子住下。房東老伴兩個，待我很好。房東只有個女兒，今年十八歲。從小嬌慣，抗戰(zhàn)以來，更當男孩子看待，說一不二。我們不久就熟起來。她交游很廣，認識許多女孩子，不但本村，外村也有許多姐妹。同時，她的好處也很多。為人慷慨，對抗日工作熱心，敢出頭，所以也著實令人贊佩。
      不久，她一定要去升學，我寫了一封信，介紹她到抗屬中學附設(shè)的衛(wèi)生訓練班去試試，卻錄取了。回來，和她母親說了沒三句話，就跑到街上去，找她的伙伴們?nèi)チ?。到夜晚回來，帶來一個同她年歲差不多，比起她那細長個子，算個中等身材，比起她那尖長臉，算是圓臉，細眉大眼的女孩子來。說是她一個干妹妹，也要去升學，叫我寫介紹信。
      那個新來的叫王振中，自己說17歲，家里愿意叫她出去。這個女孩子說話聲音低，但聽來很清楚響亮，老是微笑著，還有些害羞。說話和房東姑娘不同，很少流行的新名詞，但是道理說得也很明白，叫人相信；只是在說話中間，有時神氣一萎，那由勇氣和熱情激起的臉上的紅光便晦暗下朱，透出一股陰暗；兩個眉尖的外梢，也不斷簌簌跳躍，眼睛對人有無限的信賴。她說起話來就要離開這個家，她把要說的說完，就要走；我也隨便答應(yīng)，明天再說，可以寫個信去考考。
      女房東是沒事，也要一天找我談上一個甚至兩個鐘頭的。這回，王振中走了。她就過來，和我講說了王振中的家：王振中是這村北頭趕大車王六兒的女孩子，也是獨生女，家里雖然窮，但也因為這孩子從小就仁義懂事，爹娘也嬌養(yǎng)慣了的。前幾年王六兒死在保定城了，她是從小許給本村在北平開店發(fā)家的黃清晨的兒子了，但那婆家并不叫這女孩子應(yīng)心滿意，公公在村里名聲最不好，沒人愿意招惹，有名的頑固分子。
      果然第二天太陽還沒出來，王振中就來了。換了一身黑棉襖棉褲，襖很長大可體，褲腳很瘦，頭發(fā)修剪得更短了，脖里圍一條新毛巾，按著冀中區(qū)流行的青年婦女打扮起來，挾了一個包裹。
      我說：“信可以寫，上學是好事，可是你和你婆家說好了沒有？”
      她紅著臉說：“這是我情甘樂意，誰也管不了我。我和他們講好了。你看我才從婆家出來，這鞋還是在那里拿的呢?！?br />      我終于寫了封簡單的信，叫她去試試。臨走，我說用不著帶包裹，這是去考啊，不一定能錄取。但她沒答話，便催著房東的女兒走了，從門前堤上跳過去，走得非?？臁?br />      這樣，我在南郝村過了舊年。正月間，冀中各地非常熱鬧，抗屬中學駐的村子里，有五千個中學生參加大檢閱。早晨，在會場上，我看見王振中穿了黑色棉軍裝，外罩一件長大的棉背心，背包、掛包、小碗、防毒口罩，一色齊全，和那些小同學一樣站在隊里。她的臉更紅、更圓，已經(jīng)洗去了那層愁悶的陰暗；兩個眉梢也不再那樣神經(jīng)質(zhì)地跳動，兩片嘴唇卻微微張開，露著雪白的牙齒，睜著大眼望著臺上講話的程子華同志的臉，那信賴更深了。
      那個村莊，正在滹沱河和沙河之間。村邊便是一片沙灘，上面一排高大的白楊樹。一天早晨我正在楊樹林里和一個老鄉(xiāng)談這一帶的白菜和紅薯的產(chǎn)量，王振中穿了護士的白布罩單和翻卷的白布單帽走過，手里還托了一個藥瓶?？匆娢遥筮h跑來，敬了禮，問過我怎樣到這里來，我的女房東身體好不好，小羊羔長大了沒有，才微笑著聽我對她的問話：
      “聽說你婆家從北平把你……叫回來，像有什么打算，來找過你嗎？”
      “找過。”她又紅了臉，但隨著就平靜流利地談下去，“他們一家人全來了，男兵女將，直找到隊長跟前去，要我回去。起先隊長還要我回去看看，等我把事情說明白，說回去了就不會再有王振中了，隊長才說你自己解決吧。可不是我自己解決，我已經(jīng)向縣政府告了狀，解除婚約。這就一干二凈，再說我也還不到結(jié)婚年齡……”
      臨走時，她說今天是看護實習，剛給一個傷員上了藥。我問她那是什么藥，她用德文告訴我那藥的名字。
（選自《中國現(xiàn)代名家名著珍藏本?詩意小說》有刪改）（1）下列對文本相關(guān)內(nèi)容的理解，不正確的一項是

C

C

A．“眼睛對人有無限的信賴”“那信賴更深了”這兩處眼神，表現(xiàn)了王振中的純潔善良和信念堅定。
B．“村邊便是一片沙灘，上面一排高大的白楊樹”這一景象，描寫了冀中大地的環(huán)境特點與蓬天勃生機
C．小說描寫的是抗日戰(zhàn)爭，具有濃厚的血雨腥風的戰(zhàn)場氣氛，讓人感受到軍民蓬勃向上的抗日熱情。
D．小說以“走出以后”為題，展示了青年人在接受新思想后的改變與成長，體現(xiàn)了軍民的魚水情誼。
（2）下列對文本藝術(shù)特色的分析鑒賞，不正確的一項是

B

B

A．開頭對田園風光的描寫，交代了故事環(huán)境，烘托了優(yōu)美的風土人情，又提供了主人公成長的背景。
B．第二段寫房東女兒是為了引出小說的主人公，也從側(cè)面反映了根據(jù)地的人民思想開放、積極抗日。
C．小說運用白描手法介紹王振中的學生裝束，照應(yīng)了前文去考學的情節(jié)，使文章結(jié)構(gòu)更嚴謹。
D．小說語言清新樸素，無論是對話還是敘述、描寫，都善于運用逼真的筆觸來表現(xiàn)生活的詩意。
（3）小說采用第一人稱的敘述視角有何表達效果？請簡要說明。
（4）文章結(jié)尾部分寫王振中用法律手段解除婚約，這一情節(jié)在文中有什么作用？請結(jié)合文本簡要分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