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器物中的時光
彭程
      母親過世一年多后，我開始整理她住過的房屋。收拾的過程中，一些往事被喚醒，曾經(jīng)的場景再次浮現(xiàn)，消失的時間重新返回。
      回憶的開始，被一種歡快的氣息包圍著，仿佛春末夏初時節(jié)那樣明亮愜意。那正是父母剛剛搬來的時候。離開生活了十年的遠郊小鎮(zhèn)，住進這套寬敞了很多的大房子，他們欣喜不已。新搬來的東西雜亂地靠墻堆放著，母親將一個用床單打成的圓鼓鼓的大包袱拉過來，解開打得很嚴(yán)實的結(jié)扣，攤開在客廳木地板上，里面是一迭迭摞著的衣服、毛巾、枕頭等。五月上旬天已經(jīng)熱了，母親額頭上沁出了汗珠，她用手背去擦掉，說陽光真好。
      父親的八十歲生日，正趕上那一年的春節(jié)假期。那時他們已經(jīng)搬來三年了。那一次聚會最齊全，國外的妹妹一家也趕來了，祖孫三輩十幾個人坐滿了客廳，幾個小孩子嬉耍打鬧，十分熱鬧。全家圍著餐桌吃年夜飯時，父親很興奮，說他要說幾句話，然后從褲兜里掏出一頁紙，原來是事先寫好的。他講了幾點，大意是感謝兒女們孝順，讓他們得以安享晚年，生活得很幸福。這種莊重的方式和他帶有幾分羞澀的表情，讓大家笑成一片。
      父親習(xí)慣獨處，通常是待在屋子里。偶爾外出時，一是與母親一同去超市或菜市場買菜，二是獨自到小區(qū)里的凈化水售水機處打水。母親喜歡熱鬧，每天上下午都要下樓去，但足跡大都也在小區(qū)院內(nèi)。夏天在院子北面一片柏樹林里，與一群年齡相仿的老太太們一起做保健操，冬天則移到樓下朝南的一處空地上，曬太陽聊天。
      在很長的時間里，他們有一個還算不錯的健康狀況。但自然的鐵律無所逃遁，衰老和病痛不動聲色地增加和升級，緩慢地調(diào)整著他們動作的幅度，一點點地蠶食著肉體和精神。
      母親的膝蓋開始有問題了，每次從沙發(fā)上起身時，要用雙手扶著茶幾用力撐一下。走平路還湊合，上臺階則明顯吃力。父親腰背愈發(fā)彎曲了，因為缺乏運動，肌肉萎縮，兩條小腿瘦得可笑。于是，屋子里器物的變化增減，也和生命的流程同步。此刻還放在客廳角落里的拐杖和輪椅，便陪伴了他們生命的最后階段。
      父親發(fā)病前大半年，有一次說起覺得雙腿沒勁，走路發(fā)飄，我便買了這副拐杖。有一次陪同他到小區(qū)旁一家醫(yī)院體檢，他拄著拐杖慢慢地挪動腳步，幾百米的距離走了很久。這也是記憶中他唯一的一次拄杖。輪椅則是在父親去世后，弟弟趕來處理后事時買的。父親去世，給一向樂觀開朗的母親很大的精神打擊，那種喪夫的哀傷，不是兒女的關(guān)心能夠撫慰的。她外出時不再走路，是由于腿腳更費力了，但更可能是她放棄了。這一輛輪椅便成了代步工具，被雇來照顧她的保姆推著，沿著母親走了十年之久的小區(qū)內(nèi)外的道路街巷，又緩慢地走了一年多，直到有一天徹底停下。
      父母去世后，強烈的空空落落的懸浮感，每每從胸間升起。去世后大半年中，母親的骨灰盒放在她自己的臥室里。我隔幾天過去一次，給陽臺上她養(yǎng)的幾盆花草綠植澆水，給床頭柜上母親的遺像點上一炷香，再坐上一會兒。遺像的旁邊，放著一冊薄薄的《金剛經(jīng)》，是寺院里印制發(fā)放的。篤信佛教的妹妹，安裝了一個巴掌大小的電子播放器，日夜不停地播放著舒緩柔和的佛教音樂，將房間里襯托得更加靜謐。想到當(dāng)年全家人春節(jié)聚會時的喧嘩熱鬧，恍若隔世。
      這是一套復(fù)式的房間，在二層靠里面那間屋子里，放著一臺老式縫紉機，是上個世紀(jì)七十年代的產(chǎn)品。當(dāng)年在老家的一間狹窄的屋子里，中學(xué)生的我曾經(jīng)趴在上面寫過好幾年作業(yè)。母親手巧，擅長針線活，大到衣服小到鞋樣，都做得很好，我還記得她做的一個繡花繃子，畫面是鮮花和小鳥，格外好看，在墻上掛了很久。有了這臺縫紉機，她更是如魚得水，記得她的同事和鄰居們經(jīng)常找上門來求她幫忙裁縫，而全家人的衣服，很多也出自這臺機器。
      我要留下這架縫紉機，留住一種懷念。
      縫紉機旁邊，是一個很大的落地衣柜，里面摞放了很多被褥。我結(jié)婚時，按照家鄉(xiāng)習(xí)俗，母親給做了幾鋪幾蓋，用的是上好的棉絮，好不容易打聽到縣城里有認識的人開車進京辦事，求人家給捎過來。幾十年了，只用過一套。如今我挑出兩床被子留下，其他的打算放進小區(qū)里的舊衣捐物箱。留下來的我也不會蓋，只是為了保留一份母愛的記憶。
      想起人已不再，有些器物也將亡失，不免有些感傷。但感到慰藉的是，畢竟還有不少器物會長久相伴，它們足以牢靠地守護住記憶中我與父母共同度過的日子。
      房間里的多數(shù)家具，包括一層客廳沙發(fā)前的那一個茶幾，此前已經(jīng)被我運到遠郊的一所住處。退休在即，期待已久的寧靜生活日益眉目清晰。家具都是木質(zhì)的，結(jié)實耐用，我舍不得扔掉，拉回原廠家翻新了一遍。那處房子客廳要狹小不少，這邊客廳里的幾件放進去，立刻顯得擁擠了。父親臥室的全部家具，則擺放在了我自己的臥室中，每件家具的擺放位置和朝向，完全一樣。
      舊物在穿越時光時，也將往日的一些東西留存下來，仿佛一頭從密林間飛馳而過的鹿，軀體上沾著蹭過的樹枝的汁液。一些形象和氣息，可見的和不可見的，都附著在這些器具的表面上，仿佛油漆的幽幽光亮，等待回憶的目光拂過。
      除了定下那幾樣?xùn)|西的去向，我今天的一個收獲，是從一些書頁間、信封里、抽屜中墊底的畫報紙下面，找出了父母的一些零散照片，按照時間前后，分別放入幾個他們的照相簿中，準(zhǔn)備帶到那個住所，放在書柜最下層的抽屜里。想他們的時候，就拿出一冊來翻翻。
      我會看到父母年輕時的模樣，看到兄妹幾人小時候依偎在他們身邊，看到帶他們?nèi)ジ鞯芈糜危吹皆S多次的節(jié)日團聚，看到照片上有了更多的孫輩，看到他們越來越衰老疲憊……他們普通的一生，被濃縮在幾本照片集里。
      遲早有一天，這一套房屋將改換主人，在里面展開別人的生活。那時候，我會在一百公里外的遠方，被熟悉的家具和器物環(huán)繞，沐浴著和熙溫暖的陽光，而不時泛起的回憶，也會像一陣微風(fēng)，吹掠過我的心間。
（摘編自《光明日報》，有刪改）（1）下列對文章相關(guān)內(nèi)容和藝術(shù)特色的分析鑒賞，不正確的一項是

C

C

A.作者筆下的器物，有大包袱、拐杖、輪椅、電子播放器、縫紉機、被褥、照片等，這些都是作者關(guān)于父母的記憶，承載了他對父母的一片深情。
B.第二段寫“五月上旬天已經(jīng)熱了，母親額頭上沁出了汗珠”，但她卻“說陽光真好”，體現(xiàn)了母親剛搬進寬敞的大房子的喜悅之情。
C.文中寫到作者結(jié)婚時，按照家鄉(xiāng)習(xí)俗，母親給他做了幾鋪幾蓋，但幾十年了，他只用過一套，是因為被子的質(zhì)量不好。
D.本文語言樸素自然又不乏文采，將記敘、描寫、抒情等多種表達方式融為一體，體現(xiàn)了形散而神聚的特點。
（2）從文章謀篇布局的角度，分析題目“器物中的時光”是如何統(tǒng)攝全文的。
（3）作家祝勇曾說：在“器”中安放的是“道”。請結(jié)合本文談?wù)劇暗馈钡膬?nèi)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