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廢物
柳青      王得中是我們營部的一個馬夫，依照這個怪老頭子自己的說法，便是給一個“四條腿的戰(zhàn)士”當勤務(wù)。這以前，他初參加部隊的時候背過幾天步槍，后來做第三連的伙夫：他的工作調(diào)來調(diào)去，只有一個原因，便是他力不勝任了。他已經(jīng)五十七歲了，常常用手摸著他的胡須對別人宣布他早已成了一“廢物”，不中用了。
      現(xiàn)在，他等待著什么似地站在我們面前，不肯聽從調(diào)動的時候，這些印象便活生生地浮現(xiàn)于我們腦際了。
“你不要太固執(zhí)！”營長將他膝邊的那塊地圖掀開，挪動了一下腿子，向王得中說，“平時行軍你還掉隊掉了老遠，我們到宿營地半天等不著看馬的人。何況現(xiàn)在這樣繁重的戰(zhàn)斗任務(wù)呢！”
“俺死了，也讓人家說俺當八路軍了。俺……”
“盡搞些怪名堂，你！”營長打斷了他的啰嗦，說：“調(diào)你到縣游擊隊就是把你踢出去了？你也不想一想，每個人帶三天的干糧，兩天的生糧，天又落了雪，這一仗打下來還有你沒有？把你留在地方武裝里，還不是想讓你多吃幾天小米飯哩！”
      他一輩子是一條光棍，沒有妻室兒女，沒有財產(chǎn)和固定職業(yè)。陽春三月，他也許背起搭樁上廟會去賭博；而當農(nóng)忙了的時候，他便給隨便什么人做幾天短工。1937年開始的這個戰(zhàn)爭——謝天謝地，他說——結(jié)束了他的永無休止的流浪。他參加了我們的部隊不久，聰明地看清了我們的一切，逢人便說這下子解決了他死以前的一切問題……
“做在里邊，吃在里邊，這就是好家。又不受誰的冤氣，一個人一輩子還想怎么呢？”他說。
      我初到這營里不久的一次行軍中，在大休息的時候，他端一碗水，腿子一拐一拐地雙手送到我的面前。我感謝地接過來喝著，他站在旁邊等待著他的碗。我喝完時將它交給他，他沒有立刻走開，遲疑了好久，終于問道：“劉干事，聽說你是才從延安來的……”
“是的。”我說。
“他們從延安養(yǎng)傷回來的同志都說，咱們那延安又是學(xué)校，又是工廠，又是醫(yī)院……嘿嘿，‘收留’老人的地方有沒有呢？”
      他是一個“廢物”，已經(jīng)開始打聽安養(yǎng)老年的事情了。這種人在我們的戰(zhàn)斗部隊里不僅無用，而且有時會成為很惱人的累贅。若是王得中被俘了去，極刑使他供出了他所知道的我們的一切，那該多么糟糕?。?br />      突然，營長猛地轉(zhuǎn)身過去，暴叫了起來：“脫掉你的軍裝，給你一套便衣走你的路！”
      王得中冷不防這一著，打了一個寒噤，臉色刷地白了起來，瞪著眼了。好久，他才稍稍復(fù)原了一點——他弄不清這是嚇唬，還是真要他離開隊伍……
      王得中卻扯住自己的袖口，擦了擦嘴角的胡子，顫聲說道：“俺跟隊伍走。”
      這使得我們都張起嘴來，莫名其妙了。對于這個老頭子，我們還有什么辦法可想呢？
      就在這時，從我們所駐的村莊后邊的高山上傳來了喇叭聲。我們立刻靜悄悄地屏住氣聽著，號音落了的時候，教導(dǎo)員對營長說：“去吧，團部在叫我們兩個?！?br />      王得中也只好受命退了下去，以后再說。
      我們收拾了地圖，揣測著將會發(fā)生怎樣的新的情況。直至半下午的光景，他們才回轉(zhuǎn)來了。庭院里的積雪已經(jīng)可以埋住鞋襪，天空的雪朵還像往下篩一般地落下來。我們猜想：在這樣的天氣里有可能提早行動。但是誰料五點鐘晚餐，六點鐘便走呢？
      王得中的事當然無法解決了。
      我看得清清楚楚，他跟著隊伍出發(fā)了，臉上陰沉沉的，像我們所有的戰(zhàn)士一樣，一聲不響，活像一隊啞巴在前進著……我在路上碰到他，一半擔(dān)心一半鼓勵地說：“王得中，丟臉的事可干不得呀！”
“俺老王？放心！”他頭一轉(zhuǎn)向我說，正像他吹牛的神氣一模一樣。雪落在他的軍帽上、肩膀上和背包上——他低頭看著路，一拐一拐地追趕著隊伍；他的那個老伙伴，一根未削皮的柳杖，幫助著他……
      在部隊開始行動和在戰(zhàn)斗中間，軍政首長們有更多的事務(wù)要處理。三天兩整夜之內(nèi)，我們進行了兩次戰(zhàn)斗，突破汾河和同蒲鐵路，越過聳入云天的綿山，跑上了幾百里路。我們誰也沒有碰到王老頭子。只在到達一個叫作馬跑泉的山村里時，我突然想起在第二次戰(zhàn)斗以后，我就再沒見過他了。
      駐扎在馬跑泉村，我們的任務(wù)便只有恢復(fù)疲勞?？墒?，我剛剛閉起眼來，還沒睡去，王得中便一拐一拐來到我的面前……
“俺跟隊伍走?！蔽业亩浜孟衤犚娝f。
      我不知道我為這個“廢物”心里難過到怎樣。我知道這沒有絲毫用處，然而我不能夠克制我自己。但到駐扎這里的第三日，當我們的便衣收容隊的同志們趕來，我從他們那里知道了王得中的結(jié)局時，我一下子感到好像他們卸去了壓在我心上的一塊石頭——他們說他犧牲了。當他清楚自己無法趕上隊伍的時候，他大約向從他身邊跑過的一個戰(zhàn)士，要到一顆手榴彈。他坐著，將它的保險蓋揭去，用手指勾著它的鐵絲環(huán)子，等待著他的死神。有三個日本兵要來活捉他，我想大約同我見到的一樣，還喊著“巴格亞魯”，而在他們到他身邊時，手榴彈爆炸開來，四個人一同到另一個世界去了，當?shù)氐木用裾f那正是天將要亮的時候……
1941年5月13日在楊家?guī)X（原文及標題有改動）（1）下列對小說相關(guān)內(nèi)容的理解，正確的一項是

B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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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.王得中堅持要跟隊伍走，是指望部隊解決他死前的一切問題，以消除后顧之憂。
B.開頭交代王得中之前被頻繁調(diào)動的經(jīng)歷，為后文部隊要調(diào)他去縣游擊隊作鋪墊。
C.營長在解釋、勸說王得中調(diào)去縣游擊隊無果后，就用要他離開隊伍來嚇唬他。
D.當?shù)鼐用衲慷昧送醯弥袪奚娜^程，小說對此進行了細致而真實的描寫。
（2）下列對小說藝術(shù)特色的分析鑒賞，不正確的一項是

C

C

A.小說的題目“廢物”一詞多次在文中出現(xiàn)，表面上是王得中的自稱和“我”對王得中的評價，實際上在描寫人物和表現(xiàn)主題方面頗含深意。
B.小說通過插敘交代了王得中參加部隊前的流浪經(jīng)歷，讓讀者從中體會到革命隊伍把一般老百姓轉(zhuǎn)化為人民英雄的熔爐作用，豐富了主題。
C.小說中的營長和“我”都擔(dān)心王得中掉隊，但營長擔(dān)心的是他犧牲，“我”擔(dān)心的是他被俘，營長的形象在“我”的襯托下更加高大。
D.小說中的對話符合人物的身份，如王得中經(jīng)常說“俺……”，營長經(jīng)常加重語氣，而“我”說話直截了當，突出了人物的不同性格特點。
（3）本文主要運用了欲揚先抑的手法刻畫了王得中的形象，這種手法有什么效果？請簡要分析。
（4）沈從文先生主張小說要“貼著人物寫”，而貼著人物的心理寫是“貼著人物寫”的重要體現(xiàn)。本文主要展示了王得中三個階段的心理變化，每個階段的心理狀態(tài)各有不同。請結(jié)合全文對此作簡要分析。